“我们加微信，来看看你是做什么生意的。”飞机上邻座的也门商人用中文对我说。他叫萨拉赫，已经在义乌生活多年，在疫情期间当过志愿者，也参加过“党的二十大精神宣讲活动”。他主要的业务面向沙特，去麦加朝觐的穆斯林是他的财源。

由于义乌的雷暴，飞机临时降落在杭州机场。乘客从陌路人变成难友，相互攀谈起来。“那个人 是义乌副市长，我认识。”萨拉赫指着一个穿白帽衫的人说。不一会儿，他起身走过两个土库曼斯坦大妈的座位，晃悠到前排开始搭话。

“哎~呀~你怎么在这里？”座位上的女人惊叹。她是在义乌生产书包的工厂主，刚从河北的市场看货回来。“我这里有一个四件套，你看看……89块……”商人们的DNA动了起来。

嗯，义乌味儿很浓。

从红糖到市场

义乌坐落在浙中的山地丘陵区域，是一个地少人多的县城。当地农民经营副业（尤其是生产红糖）的热情高涨。甘蔗在清朝顺治年间被从福建引进。到了50年代，义乌已经成为国家级的糖料基地，蔗糖的种植面积和红糖产量均居浙江省首位。与此同时，义乌农民正喜欢以鸡毛、猪毛、豆饼等物肥田。因此，义乌农民多在农闲时用本县红糖制成的糖饼、糖粒，去外地换取禽畜毛骨贩回本地，获得微利。

到60年代中期，“鸡毛换糖”愈发繁荣，像针线、橡皮筋、纽扣、玩具等等在供销社难以买到的小商品也被纳入交换的范围。由此，义乌慢慢积累了日后发展小商品贸易所需的经济、人力和信息资本。

浙江北侧是杭、绍、宁城镇带，东南侧有温、台二州，中部则以金华，义乌（金华下属县级市）为核心，串联衢州以及江西上饶。义乌的移民也因此以江西人最为众多。

1978年底，义乌农民自发在路边摆摊，形成“马路市场”，史称“第一代市场”。1982年，义乌县委在大风向摇摆不定的环境中决定开放小商品市场，并出资搭建了新马路市场，让摊主们从布棚搬进室内，是为“第二代市场”。义乌由此在“打击投机倒把”的海洋中形成政策洼地，吃足了风 险收益。1982年到1983年的一年时间中，全县登记在册的纯商业经营个体户从1282人增长为8223人，增加了6.4倍。商户中9成以上是本地农民。1984年，义乌县委提出“兴商建县”的战略思路。两年后，位于城中路的“第三代市场”（中国小商品城）开业。同年，义乌第三产业产值占比开始超过第一、第二产业。到1992年，义乌决定以“划行归市”的战略重新规划市场布局，把同类商品放在同一地段经营。义乌开始重点兴建以篁园市场（服装、针织品）和宾王综合市场（包含副食品、纺织品、五交化市场等）为核心的“第四代市场”。至此，义乌市场的摊位总数由1991年的8900个扩张到1.4万多个，日均人流10人次，年成交额达到全国十大市场榜首。

义乌主要市场分布图

篁园市场滨江而建，位于老城的核心地带，向西北1公里就是市政府与义乌之心城市生活广场（义乌四大购物中心之一）。篁园市场占地7.8公顷，建筑面积42万平方米，2021年末的出租率为94.50%，租金为5.72元/平米/天，是义乌最为火爆的国际商贸城一区的租金的40%，也是目前各大市场中租金最低的。作为30年前的老市场，篁园市场的外表和业态显得同样陈旧。行走其中，所见最多的商品是中老年款式的各色纺织品，摊主和顾客也大多上了岁数。但是从这里的出租率可以看出，这类贸易虽然不在风口，但靠着存量市场，还是可以获得稳定的利润。

篁园市场

市场内部以中老年纺织品为主

从篁园市场向东北走1公里是宾王商贸区（不是宾王市场）。这一片5层高的商住楼群中，街道宽阔舒朗，两侧遍植悬铃木，有一种巴黎街头的感觉。宾王商贸区占地17.23公顷，以夜市和住区为核心功能。这里聚居了来自中东和印巴等地区的近500个外籍居民，也因此成了义乌最集中的中东餐饮区。穿过夜市区，就是宾王市场（占地12.86公顷，建筑面积29万平方米）。其中尽管可以看见电商直播、进口商品展示一类的时髦业态，但是依然难掩其萧条（2021年末出租率20%）。

宾王商贸区，白天是欧洲范儿，晚上是火爆的夜市

宾王市场

市场内部的进口产品展示、直播空间

大量的闲置空间被用来堆货

空无一人的宾王数码城

世界小商品之都

1998年，义乌决定大力发展外贸，构建全球性市场体系。2002年，义乌国际商贸城一区（占地28公顷，建筑面积34万平米）开业。至此，以国际商贸城、篁园市场、宾王市场三个市场群组成的“中国小商品城”正式形成。在之后的10年中，义乌国际商贸城经过不断扩建，变成了拥有五个大区，总建筑面积312万平米（可租面积91.5万平米）的庞然大物。

国际商贸城在地面拍不到全景，只能看一下卫星图

国际商贸城位于宾王市场西北侧1.5公里处。在前往的路上，首先抓住我眼球的是不亚于一线城市的义乌世贸中心（也是义乌的CBD）。这个5公顷的城市综合体，最高的建筑高达260米（北京国贸大厦330米），容纳了办公、公寓式酒店、购物中心（13万方的新光汇）等等职能。

义乌世贸中心

从梅湖南岸望向义乌CBD

义乌世贸中心西侧一街之隔的就是国际商贸城。一区内外人头窜动，车流拥挤，日均客流达到8万人次（其中外商3000人次）。一区的经营门类包括仿真花、玩具、首饰、工艺品、圣诞用品等等典型的义乌货。商贸城内“银行、邮政、工商、税务、物流配送、仓储、网站推广等配套服务一应俱全”。室内有许多买水果、点心的游商推着小车四处吆喝，甚至有人拿着“中医推拿”的牌子给商户提供保健服务，给人一种城中之城的感观。

国际商贸城内景。图中女士右手提的黑色塑料袋是义乌标配，因为新款式但凡被别人看见，仿制品可能比自家的货更早上市。

一区内部的照明和店家招牌设计，接近普通的购物中心水平。店主多是妆容精致的青年女性，显然有很浓厚的直播带货氛围。一区是国际商贸城最火爆的部分，租金水平达到14.33元/平米/天。其次是二区（经营箱包、雨具、包装、五金、小家电、电子仪器仪表、厨卫……）租金只有前者的6成，而三、四、五区的租金则腰斩到6~7元/平米/天之间。但就出租率而言，五个区都超过9成。国际商贸城各区之间有走廊连接，从一区到五区的直线距离超过3公里，足足要走40分钟。只有在这里走过，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小商品、大市场”。义乌用商贸城气吞山河的规模向世界解释着，什么叫做全球化。

商贸城一区与二区之间的连廊

商贸城的卸货通道

义乌的六代市场

皮老板，皮师傅

小商品的背后是小企业。2010年，义乌规模以下企业占全部工业企业的95%，平均人数20人左右，工业产值占全市的57%。皮老板和我讲述了他的商海历险记。他从湖北老家来义乌淘金，在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后开了一家生产饰品的小工厂。他接洽业务的方式是去各家商铺溜达，看见人家摆出来的样品自己能做，就主动上前留下自己的名片。商铺有各自的上下游渠道，接到订单后就通知合适的厂家生产，而自 己除了商铺租金基本没有什么投入。若干年前，浦江县（在义乌西北侧）抓环保，许多生产水晶的厂家停产。适逢湖北襄阳大举招商，提出厂房免租，电费0.6元1度（义乌1.2元1度）。如果去襄阳，一个月能省下几万块钱电费。皮老板嗅到了商机。

义乌江景

船到江心风不顺。襄阳工厂开工后，原本1.2元一包的水晶眼看着一点点跌到6毛，但技工每人1万的月薪不能少。酒入愁肠，15万一台买的新机器按2万一台变卖，亏了100万的皮老板变成了皮师傅，在快车上向我悲叹命运。像皮老板这样的小微企业家，是义乌背后的原动力。早在1984年，义乌市场的本地货源就已经只占4成，而大部分来自粤、闽、苏以及浙江省内的杭州、温州、嘉兴、宁波、绍兴等地。在今天，义乌服务了210万家小微制造企业，成为我国沿海地区小商品加工制造业的晴雨表。

市中心的高档住宅

义乌绿地朝阳门，22万平米的开放式街区购物中心

前路漫漫

“（国际）商贸城原来是人挤人，现在人少多了。”皮老板说的是十几年前刚开业时候的盛况。

“里面没什么空的铺位，感觉还好。”我有些惊讶。

“厂家总还是要有个放样品的地方，铺位总还是要有……以前能挣一百万，现在十几万也能挣到……我儿子不上学了，要做电商……我给了他7、8万，全部赔掉了……我觉得他没有我当年的拼劲，整天打游戏……”话题转向老皮对小皮的怨念。

尽管电商的风口在杭州，但小皮老板的选择也不差。凭着多年积累的货源优势和超低的物流成本（快递每单约2元起），义乌电商迅猛发展。义乌的电商贸易额在2013年（856亿元）已经超过了实体市场的交易额（683亿元）。
从国际商贸城向东南走2公里，就是号称“网红直播第一村”的北下朱村。这块不到22公顷的土地在2016年随着抖音、快手迅速走红，如今聚集了7400多家商户，5000多名主播，每天出货60多万件。北下朱的风貌是由“四层半”“五层半”小楼主导的，极具义乌特色。义乌自1999年后开始的旧村改造，让“四层半”占据了城市总建设用地面积近1/4，占居住面积的7成，义乌也因此被称为“四层半城市”。具体改造方式是，“宅基地的集体所有权权属不变，宅基地指标按户分配，获得安置宅基地的村民在相关规划建设文件的指导下可以在原址进行‘安置房‘建设，村民建设好的‘安置房’可以通过招租（少数自营）引入生产、批发等产业功能，由此在城市中普遍成了产居混合的建筑景观。（高慧智，2022）”所以即便走出北下朱，也随处可见底层全部变为商铺的“四层半”楼群。

村内干道，大概20米宽

村内三级道路

在电商之外，义乌还有一条转型之路——发展生产资料市场。义乌的新型原辅材料（塑料粒子、皮革、印刷包装等）、五金、汽摩配件、小型成套机械设备与模具、灯具与低压电器等生产资料的贸易，业已催生了一系列专业市场与展会（工博会、袜机展、五金博览会）。位于城西的国际生产资料市场（第六代市场）在2013年开业，是义乌重金打造的综合性生产资料市场。向北侧走依次是国际陆港电商城、义务综保区、京东亚洲一号义乌电子商务产业园。由于生产资料交易低频次的特性，这里显得和宾王市场一样冷清。商户们在空旷的市场里骑车通勤，是一道别致的景观。

义乌国际生产资料市场（占地35公顷，建筑面积75万平米）

市场内部的机械商铺

国际陆港电商城

义乌综保区

京东亚洲一号义乌电子商务产业园

结束了一天的行程，我走进一家小沙特餐馆坐定。油烟顺着小小的出餐口涌进餐厅，我已经看不见我的菜了，因为还没上。年轻的服务员正在向阿拉伯老板解释着自己送错的菜。咬一口迟来的鸡肉卷，我想起了萨拉赫。在外贸萎靡的今天，也许他正和我眼前的服务员共享着一份迷茫。但无论如何，义乌终究是义乌。在足以媲美杭州中心城区的人口增速下，义乌生猛的活力不曾减弱。也许再过几年，缓过劲来的皮师傅又能东山再起，变回意气风发的皮老板。

参考资料：

·       国务院研究室义乌报告课题组，2014《义乌报告》

·       刘成斌，2015《复数的鸡毛换糖——浙江义乌经验的商业起点与伦理渗透》

·       高慧智，2021《中国产居混合建筑景观的空间生产解析——基于义乌“四层半”的实证研究》

·       上海新世纪资信评估投资服务有限公司（2022）《义乌中国小商品城控股有限责任公司信用评级报告2022》